一間宿舍,十五年,日租從兩塊漲到五塊,是什么概念?
2005年,在并不遙遠的東北,吉林市的市中心,有一家2元女子宿舍,為無數(shù)無家可歸的女人提供了庇護。
2020年,這家女子宿舍依然在那里,價格也不過是從2元漲到了5元,仍然有大批無家可歸的女人選擇留下。
起初,人們通過過去的資料,得知了這群女人的悲慘境遇,毫不吝惜地流下了同情的淚水。
直到有人循著多年前的線索重新將她們的故事續(xù)寫,得知了這些人如今的生活之后,一時間,悲傷、憤怒、不解……
種種情緒,從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另一端,朝這群社會邊緣的女人奔涌而來。
01
一群沒有“家”的打工女人
得是怎樣走投無路的人,才會委身在這里?
大多數(shù)網(wǎng)友帶著這樣的疑問,短暫地把目光投向了這個地方。
用紀錄片《女子宿舍》導演戚小光的原話來說,這里住著的,是一群“沒有希望女人”。
她們普遍都在40歲以上,文化程度不高,因為各種原因主動或被動離開了自己的家,只能來城里打零工討生活,暫時在這個2元宿舍落腳。
說是暫時,但有人一住就是8年。
62歲的方淑珍,就是2元女子宿舍的“常駐大使”之一。
她年輕時很漂亮,不到20歲就嫁給了同村一個大她13歲的男人。
但婚后的生活極其糟心。丈夫吃喝嫖賭,還經(jīng)常打罵她。
48歲的時候,對方把她趕出了家門。自此以后,方淑珍就在城里過上了打工流浪的生活。
這樣的故事太具有悲劇性了,悲劇到,很多人甚至顧不上求證它的真實性,就瞬間被這群女人的苦難擊潰了。
事實上,當年的紀錄片《女子宿舍》,因為各種原因在放出預告之后就沒了下文。
但這并不妨礙人們通過網(wǎng)上僅有的視頻和文字資料,拼湊出一幅飽經(jīng)折磨的底層農(nóng)村勞動婦女群像。
這里有因為丈夫出軌被趕出家門的女人,有丈夫重病去世后獨自撫養(yǎng)孩子的單親媽媽,還有好不容易等到兒女長大成人,卻被對方趕出家門的中年婦女……
幾乎從每一個故事里,人們都能找到這些女人的命運跟時代緊緊相連的悲劇根源。
她們的苦難,在當時來看,大多無解。
另一方面,在這種看似毫無希望的人生里,這里女人們又從未放棄生存。
2010年,鳳凰衛(wèi)視的《走讀大中華》節(jié)目曾做過一起女子宿舍的專題走訪。
鏡頭下的那個地方,破敗、擁擠,甚至有些骯臟——
沿墻是經(jīng)年累月一層疊一層的小廣告,不足10平米的房間里,滿滿當當?shù)厝耸脦讉€鋪位,鋪上鋪著的,是早已變形老化到看不出底色的床單被罩。
但沒有了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家之后,住在這里的女人們,把這個地方稱之為“家”。
在這個家里,她們度過的每一天,都是在艱難求生。
有人每天只花4塊錢生活費——
2塊住宿,2塊買豆腐、花卷和咸菜,就這么對付著過一天。
有人像男人一樣上建筑工地打零工,倒灰、抖沙、搬磚,一天能賺70——
來錢快,但是身體經(jīng)常“吃不消”。
勞務市場上的活兒不少,但適合一把年紀的女人干的,卻著實不多
68歲的宋淑文,因為年紀太大,連找工作都成了問題。
盡管她一直對外宣稱只有59歲,出門前,還會特地用撿來的化妝品描眉擦臉,但是站在一群找活的男男女女里,皮膚皺巴巴、嘴角耷拉的她,遠沒有看上去年輕壯實的同伴受歡迎。
衰老的面孔和日漸稀薄的力氣,是這群女人眼下最頭疼的問題。
正因如此,她們努力靠著廉價勞動維持生計的樣子,讓這屆動不動就不滿工作、抱怨生活的年輕人感覺自己格外“不知好歹”。
在同情的另一面,他們把這群婦女當成了某種人生的標桿。
一方面,是用她們的不幸來鞭撻自己,提醒自己在教育、婚姻、育兒里不要重蹈同樣的覆轍;
另一方面,有人從這群女人經(jīng)歷了諸多苦難仍然能“笑對人生”的態(tài)度里,找到某種屬于女性的人格閃光,并為之感動不已。
然而對于這種解讀本身到底正確與否,恐怕連這群婦女自己,都無法給出答案。
02
“苦了一輩子,還要養(yǎng)兒子”
但答案,似乎已經(jīng)不重要了。
在2元女子宿舍重新引起人們的關(guān)注之后,@輕讀實驗室 的編輯小西重新來到這個地方,試圖厘清當年那批女人的命運。
由此,圍繞在這群住戶身上的情緒,開始分裂、消散。
在某些方面,她們?nèi)匀皇且恍┤诵哪恐心莻€自尊、自強的綜合體——
在走訪的過程中,編輯小西曾經(jīng)試圖用塞錢、送東西的方式為這群女人提供幫助,但最終都被婉拒。
“靠誰都不如靠自己”,這是宿舍老板孫二娘十多年前就掛在嘴邊的話,也是這里的女人在吃夠了生活的苦之后,琢磨出的生存之道。
這樣身處在困窘之中仍然不受嗟來之食的品質(zhì),自然而然得到了大多數(shù)人的欣賞。
可這種欣賞,并沒有存在太久。
當人們得知,當初那群通過自己的勞動掙得體面的女人,轉(zhuǎn)而向當初造成她們不幸的根源投降時,這些人心目中的“崇高”形象,又瞬間崩塌。
十多年前,62歲的方淑珍曾經(jīng)說過,等自己老到不行了,“就喝點農(nóng)藥,痛快點死”,不給家人添麻煩。
這種決絕的姿態(tài),曾經(jīng)被當作這個婦人捍衛(wèi)自己最后一絲尊嚴的表現(xiàn)。
她甚至拒絕了幾回改變當下生活的機會——
附近的工友里,追她的不少。但丈夫的出軌,讓她失去了對男人的信心。
對于這些追求者,方淑珍一概以自己有丈夫為由拒絕了。
種種處事方式,一度讓方淑珍成了網(wǎng)友眼中“農(nóng)村婦女成功逃脫婚姻制度洗腦”的絕佳案例。
于是,當他們得知如今的方淑珍通過嫁人離開了女子宿舍時,很快抹殺了此前在她身上見到的種種品質(zhì),又將她視為時代里一個無法拯救的可悲犧牲品。
沒人在意那句“她不嫁人不行了,太老了”到底意味著什么。
如今圍繞這個女人的討論,多半是像“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”這樣恨鐵不成鋼的評價。
仿佛她的選擇,偏離了人們預定的軌道,便成了背叛。
更多的女子宿舍住戶,成了部分人口中無藥可救的“驢”(指女性在婚姻生活中像驢一樣笨,被剝奪了很多卻還在傻樂)——
她們努力打工,靠著辛苦攢下積蓄,最后給兒子買了房子。
這讓許多人無法接受。
此前的記錄片中提到過,來到2元女子宿舍的女人們,多半是被丈夫、子女傷害過的。
比如被長期家暴的方淑珍。
她其實有兩個兒子,但大兒子生活困難,二兒子和兒媳重病纏身,還欠了十幾萬的外債。
因為放心不下小兒子的病情,方淑珍曾經(jīng)辭了工作,想回家?guī)蛢鹤痈牲c農(nóng)活。
但她的到來并沒有受到兒媳的歡迎。回家沒多久,兒媳就以家里不需要她為由催她外出打工。
回到2元宿舍后,大兒子也來看過她一回,但既沒留下一分錢,也沒喊她回家。
方淑珍心里很清楚,兒子是來干嘛的。
天天吃花卷、豆腐度日的她,硬是掏出一百,把兒子送走了。
這種苦澀的處境,成了很多人眼里子女不孝、無底線啃老的如山鐵證。
因此,方淑珍們的“以德報怨”,在他們看來,是一種軟弱,一種臣服,自然也是可悲的。
不僅如此,被方淑珍們培養(yǎng)出來的子女,也是社會的蛀蟲
上帝視角如網(wǎng)友,似乎已經(jīng)通過只言片語,看透了這些女人們悲劇的一生。
可說白了,她們身上的遭遇,隨便哪一樣,都跟大多數(shù)隔著網(wǎng)線圍觀的網(wǎng)友毫無交集。
努力生活的她們,無論如何也不該得到一句輕飄飄的“活該”。
03
“懷著恨是很難活下去的”
至此,依然有人想問——
這些逃離家庭的女人,為什么依然會選擇回到那個傷害她們牢籠里?
或許連她們自己也無法解答。
起初,來到2元女子宿舍的女人們,都對過往的生活懷有極大的恨意。
幾乎每來一個新人,都會先大哭一場。
哭訴的理由,無非就是那幾樣:丈夫家暴,子女不孝,出軌、離婚、逃跑……
過去的事會隨著眼淚一起流干,仿佛來到這里之后,她們就能與曾經(jīng)的生活進行切割、重啟。
然而,這群女人跟過去的羈絆,遠比自己想象得多。
方淑珍的姐妹王淑芹,就是一個永遠糾纏在幾個兒子的人生里的女人。
王淑芹17歲就嫁了人,婚后生了兩個兒子,但是夫妻感情一直不好,丈夫經(jīng)常毆打她。
34歲那年,王淑芹離了婚,把兩個兒子都留給了丈夫。
36歲再婚,第二任丈夫又以生病了不想拖累她為由提出分手,已經(jīng)懷孕的王淑芹,挺著大肚子回到了老家。
靠著干農(nóng)活,王淑芹把小兒子拉扯長大。
小學畢業(yè)之后,兒子去城里的飯店打工,她賣掉老家的房子,進城務工。一來是想念兒子,二來也是想幫襯家里。
這個時候,王淑芹的兩個大兒子都已經(jīng)在哈爾濱當上了公務員,生活很是富裕。
轉(zhuǎn)眼小兒子到了適婚年齡,家里沒有積蓄,更別提房產(chǎn),所以他的婚事,一直是王淑芹的心病。
盡管知道兩個大兒子并不待見自己,但她還是時不時打電話,請求他們幫幫自己的弟弟。
兩個兒子并不太樂意在經(jīng)濟上幫襯王淑芹
雖然有過兩次婚姻失敗的經(jīng)歷,但在王淑芹心目中,仍然對兒子的婚姻、對一個完整的家抱有極大的幻想。
這其實并不奇怪。
方淑珍曾經(jīng)在紀錄片里說過,這些年,她早就已經(jīng)看開了,懷著恨很難活下去。
盡管也曾經(jīng)對拋棄自己的家人感到怨恨、對千瘡百孔的家庭生活感到失望,然而這些年在外獨自漂泊的經(jīng)歷,同樣為她們帶來了數(shù)不盡的心酸回憶。
表面上看,這是一群堅強的邊緣女人。
她們從2元一天的廉價宿舍走入人海,通過自己的努力,賺取微薄的工資,和稀薄的尊嚴。
然而這種看似熱鬧的奮斗背后,有太多龐雜的、無解的難題——
沒有社保,意味著生病、失業(yè)和衰老可以隨時摧毀她們的眼下的生活;沒人陪伴養(yǎng)老,意味著隨著年歲漸長,她們終將失去所有生計,等待死亡。
2元女子宿舍的老板孫二娘,早就為那些沒有出路的女人們做好了最后的打算:110或者救助站。
但這么多年來,許多人根本等不到她打電話。
一個生著病的老人,從宿舍出來,坐在勞務市場的馬路牙子上等活,等著等著,就一頭栽倒在地,死了。
這種意外,是噩耗,也像是警告。
為了眼下的生存,她們已經(jīng)拼盡了全力。
回歸家庭,或許只是這群沒有安全感的女人趨利避害的本性。
不顧一切地為了未來奮斗,那是年輕人的專利,不再適合這群過完了大半輩子還一張底牌都沒有的婦女們。
她們努力生活,對抗生活中所有的意外和不幸,沒有那么崇高和偉大的愿景,只是為了活下去。
她們各自有著復雜的生活經(jīng)歷,也因此對幸福、尊嚴和體面有自己的解讀。
無論旁觀者以怎樣的姿態(tài)進行評價,都注定概括不了她們的真實人生。
這個10平方米的狹小空間,濃縮了一群社會邊緣女人對于未來的全部希望。
這種希望,未必是每個人眼中金光閃閃的寶藏。
但是對于這群的女人而言,這是努力生活的她們,理應得到的獎賞。